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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爸爸富爸爸

  长女与幺儿

  两岁的儿子发烧了,孙有新推掉了一个重要的会议,急急忙忙赶回家。

  看着儿子红彤彤的脸,摸摸儿子发烫的手心脚心,孙有新心里那个痛,那个着急。妻子傅盈盈一脸平静,说魏医生来看过了,说多喝水多喝米汤多观察。孙有新想想,魏医生是中医,小孩子发烧是不是还得找西医?妻子说,西医就会打点滴,这么小的孩子,不打。孙有新想起在医院看到过小孩子打点滴,几个大人摁着孩子在头上找血管,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太可怜了。

  见老公焦眉烂额的样子,傅盈盈笑了: “你看你,又不是头一回有孩子。你以前的孩子生病也这样?”孙有新说: “那时候我正忙着创业呢,哪里有时间关照他们?现在想想都后悔。”

  孙有新是在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娶了傅盈盈,两人相差20多岁。那时,孙有新特别想要一个家,家里有贴心的老婆,有叫自己爸爸的孩子。

  之前,孙有新也有一个家。

  他在21岁的时候与20岁的刘玉娇结婚,两人是初中同学,双方父母都认识。这样的情况在老家非常普遍。婚后,有了女儿、儿子。那时的孙有新承包了一家砖厂,虽然辛苦,但挣着比别人多得多的钱。随着砖厂业务的扩大,孙有新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慢慢摸索到更多挣钱的门路。当然,也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女人。那些生动的内容远不是刘玉娇和这个小家所能给的。像很多男人一样,精力永远充沛的孙有新跟着感觉上路了,活得麻辣鲜香。

  刘玉娇除了哭、闹,一点办法都没有。孙有新时不时回家来,同时也带钱回来。他觉得让一家人有吃有穿就是男人的责任了。

  随着孩子们长大,孙有新感觉自己在家里越来越不自在。孩子对自己冷冰冰的,大女儿孙平平稍稍懂事就昂着头进进出出,从不叫“爸”,儿子孙成会在只有父子俩时小声小气地叫一声。孙有新反倒觉得这小子有点萎缩,还不如女儿那样直来直去的痛快。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疏。

  形同虚设的婚姻最终解体,孙有新给钱给房子。此时他已是资产数千万的老板,给得起。

  “我的婚姻是我自己捣毁的。”孙有新对朋友说,语气平淡得像说“昨天钓鱼去了”一样。

  儿女债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孙有新就要走到第四个本命年了。腰腹不再紧凑,肱二头肌变成了肥肉,头顶稀稀拉拉的毛发让人着急。对着镜子,摸着日渐松弛的腮帮,阳气充足的孙有新心绪黯然了那么一下,怎么就老了?随后一种强烈的愿望涨满孙有新的脑子:得跟两个孩子和好!一儿一女,一龙一凤,多好的搭配!女儿有26了吧,儿子也23了吧,都是大人了,一个男人身边站着儿子和女儿,这风景多好,那是自己的骨肉,有什么比得上一脉相承的血亲呢? 孙有新决定先去看女儿孙平平。女儿开了一家服装店,打理得井井有条。孙有新心想,有种,是我的女儿!

  孙平平看到第一次到店里来的父亲,吃了一惊,她不说话,眼里冷冷的。孙有新主动找话说: “生意还好吧?租金贵不贵?请了几个帮手?你天天都守在这里吗?”孙平平说: “问得太多了,我记不住。”孙有新有点尴尬,说:“有困难的话就给老爸讲,老爸帮你。”孙平平说: “困难的时候已经过了。过了十几年了。”孙有新知道女儿指的是什么。

  孙有新问有没有男朋友。孙平平说,我妈说男人都是猪。孙有新有点低三下四地劝女儿,女孩子家,婚姻大事要提早考虑。孙平平问: “妈就考虑得早,得到什么了?”孙有新忍气吞声地说: “你不要老是生活在你妈的阴影里,要走出来,要有自己的生活。”孙平平一字一句地说:“孙有新,是你把我们都毁了……”

  孙有新赶紧从女儿的服装店逃了出来,好几天都没有缓过劲来。 还有儿子呢,孙有新安慰自己。儿子孙成在一所职业培训学校当老师。

  这天,孙有新去了儿子任教的学校。儿子正在上课,他就在后门偷看。教室里有三十多个学生,一小半在听讲,一多半或打瞌睡或讲话或看别的书。老师孙成讲得懒洋洋的,他的眼睛不看学生,有时看天花板,有时看地板,有时看窗外。孙有新很不满意。他是经常给员工上培训课的,要求学员坐直、专注、踊跃提问。他不喜欢这种毫无生气的课堂。

  下课了,孙有新见到孙成劈头就问,你一直就这样上课?那么多学生开小差,你没看见?孙成软绵绵地回答,这里的学生都是进不了正规大学的。孙有新摇头,不管怎样,他们以后从这里出去要找工作、找饭碗的,你得教给他们实用的东西。孙成耷拉下头,不说话。孙有新心里有点急,这个儿子一点也不像自己,不像个男人,甚至,不像他姐。

  前妻刘玉娇得知孙有新找过两个孩子,恨恨地,那个死鬼大概是坐在磨盘上想转了,终于想起来了。她有点得意了:一个老男人,孤家寡人的、没儿没女的滋味不好受,他是来认儿子认女儿的, “要认也可以,他得爬着来,一路磕着响头来。”儿子不同意: “人家想改正,可以给个机会嘛。”刘玉娇的一只鞋飞了过去,孙成逃出门去。从头来过

  一个刚娶了二任老婆的朋友对孙有新说,过去了的事情是不可以重新规划的,只有从头再来,晚是晚了点,但可以做得更好。

  于是,孙有新决定娶傅盈盈。傅盈盈已跟了他三四年了。这个结局挺好。而且,傅盈盈愿意为他生孩子,两个三个都愿意。孙有新特别找魏医生看过,傅盈盈气血充足,情绪稳定,又在非常适合生育的年纪。孙有新遂戒烟戒酒,按时吃饭睡觉,准备打个翻身仗。

  傅盈盈怀孕了。孙有新天天按时回家陪妻子,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听音乐,看可乐的电视剧。因为魏医生说了,这段特殊的时间,孕妇要愉快地度过,这对胎儿的健康格外重要。傅盈盈临产,孙有新放下所有的工作,在医院陪着妻子。

  傅盈盈顺产,一个结实的男婴。孙有新那个欢喜和兴奋,逗得小护士们捂着嘴乐,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

  大老板孙有新虽然疼爱娇妻幼子,但工作还是太忙,他买了一大堆育儿方面的书,叮嘱老婆看,仔细看,重要的地方用红笔勾出来,他只读精华的部分。

  儿子孙明皓百天后,傅盈盈安排儿子晚上单独睡在婴儿房,这让孙有新又心痛又惊讶。傅盈盈说这是权威的育儿专家讲的。孙有新直接骂专家混账,说: “我的孩子,我要从小就陪着,要让他从小就知道我是他爸,从小就知道有爸护着的孩子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再也不吃以前的亏了!”傅盈盈只好作罢。

  儿子一岁时傅盈盈给孩子报了亲子班,每周四节课。孙有新特别了解了亲子课堂的教学内容,觉得有意思,挺好。他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周确保能陪儿子上两节课,力争三节课。

  第一次上课,算是开学典礼,孙有新和傅盈盈带着儿子准时到场。那节课一共有十几个宝宝,孙有新的儿子特别活跃,一点都不认生,爬来爬去,玩得挺嗨。大家都称赞这个孩子性格好、身体好、讨人喜欢。孙有新得意极了。

  亲子课堂是孩子和家长一起上课,老师是两个小姑娘,她们这样称呼孙有新:孙明皓小朋友的爷爷到这边来领彩球,孙明皓小朋友的爷爷把手举高点儿……孙有新也不更正,兴致勃勃地听从指挥。傅盈盈悄悄地走到老师身边纠正,是“孙明皓小朋友的爸爸”,老师很惊讶,随即改口。家长们看着孙有新,都笑了。大家不会知道,这个男人掌控着过亿的资产,在商场上呼风唤雨,下属见了他毕恭毕敬,为了儿子,脱了西装、皮鞋,心甘情愿在亲子课堂的地毯上爬来爬去。因为有肚腩,孙有新行动起来远不如别的年轻家长利索。

  下课了,大家有说有笑地分手。孙有新抱歉地对老师说: “不知道亲子课堂是这样的,下次我穿运动服来,一定要跟上你的节奏。”老师表扬道: “你已经尽力了,表现不错!加油!”

  整堂课,傅盈盈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开始,她觉得老公有点搞笑,后来她被感动了。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努力学习做一个好父亲,真是难为他了。

  好爸爸,坏爸爸

  在儿子四岁时,孙有新决定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儿。他请来魏医生,讲了自己的想法。魏医生说这个还真有办法。

  结果傅盈盈如愿以偿地生了女儿。孙有新心情舒畅,感谢老天,又是一龙一凤啊!

  消息传到刘玉娇那里,刘玉娇恨得牙痛病都犯了。

  孙平平安慰妈妈,他生七个八个对我们都一样。孙成说,当初如果我们给他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刘玉娇骂,那个死鬼欺负我们几十年了,你还替他说话?孙平平说,妈,你不要老想着他了,都离了多少年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刘玉娇自言自语,你看他活得多滋润,多不要脸,老得都快入土的人了,又是生儿又是生女的。孙平平说,妈,你也有儿有女呀!刘玉娇说,你们才是他的儿女,他是彻底不要你们了。孙平平说,他早就不要我们了,我早就习惯了,他如果来要,我还不习惯呢!

  孙成低头想心事。从小生活在父亲缺位的家庭,伴随的是母亲对父亲无尽的怨恨与诅咒,他的内心纠结着对父亲的惧怕、恨、好奇与一丝想念,以及对母亲的畏惧、同情、厌恶。他心里的雾霾无法驱散。工作后,他很少回家。他做不到像姐姐那样与母亲同仇敌忾,也不敢平视偶尔见面的父亲的眼睛,他与姐姐唯一的共同点是谈恋爱都不成功。如今,他27,姐姐30。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孙有新的小女儿开始牙牙学语了,6岁的儿子俨然是个小男子汉了。幸福的孙有新开始规划孩子们的未来,他要把儿子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让女儿成为人见人爱的优雅淑女。

  儿女绕膝的时候孙有新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孙平平和孙成,想到他们的童年。他无法想象身边的小儿女如果没有父亲的呵护会是什么样,他们无依无靠,会哭成小泪人似的,想一想都心痛。可是当年,孙平平和孙成是怎样长大的呢?他们幼年时候是什么模样,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那时的自己怎么会这么狠心这么糊涂?甚至,这么浑蛋?

  越是想,越是不愿意对外人提及,哪怕是傅盈盈。越是不能说,歉疚越是堆积,梗在心里,隐隐作痛。孙有新想,如果能用钱买回孩子们的童年,买回父亲对孩子们的陪伴,那该多好。他有的是钱。

  朋友们都熟悉孙有新漫不经心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言下之意,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用钱摆平的呢?

  过去的儿女债,他无能为力,摆不平。今天的钱不能给到昨天。也许,这就是命。谁拗得过命呢?那就随他去吧。孙有新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父子桥

  黄南县属于山区贫困县,三面环山,一面紧挨黄河,想走出去除了翻山外只能靠摆渡,之前驻守着一支舟桥部队,后被裁减解散。临走前,部队为黄南县留下一座浮桥,这一留,就是几十年过去了。

  今天是清明节,县长王英带着干部来到烈士陵园扫墓。扫墓圆满结束,王英上车准备离开时,一个老太太拉住他,说:“儿啊,你准备啥时给咱县修座过河大桥?”王英说:“这是县里的事,妈您别管。”老太太仿佛没听见,指着一座墓告诉他:“过去磕个头。”王英在众人面前略显窘态,解释说给烈士扫墓用不着磕头的。老太太微微一笑:“我给你讲段往事,讲完了,磕不磕由你。”

  她说:“那年我还年轻,是个护士,黄河发大灾淹了你姥姥的村子,医院有病号要我照顾,一时走不开。听说舟桥部队一边动用冲锋舟一边紧急架桥去救人,我才安心了些。半夜送来一个穿破迷彩服的伤员,肩膀被砸断了,人重度昏迷,身上全是血。后来才知道,他是冒着生命危险造桥的舟桥兵。

  “那年我20,他才19,第二年兵……”老太太继续说,“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他的父母开着大发从外地来看他,那时候的大发,比你现在坐的奥迪都要阔气.那天我才知道他出身富贵。后来他父母把他拉到了北京治病。”

  “妈,您的事咱回家再聊行吗?我下午还要开常委会,没时间了。”王英怕家丑外扬,催促道。

  老太太摇摇头:“有些事还得当着别人的面聊。”

  说完,老太太又陷入回忆:“我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直到那天我经过县高中时看到学生军训,一个示范军姿的教官吸引了我,只见他双肩紧扣倔强地站着,细看之下居然是他。我急忙跑过去告诫他,他的肩膀脊柱有伤,他这样用力容易旧伤复发!他没有领情,默默地走开了,我当时有些反感,但后来他做了一件事,深深地把我感动了。

  “那年你姥姥病重,急需要几服中药,我抓了药准备过河送去,摆渡船偏又没出工。部队正在河边训练,他看到了我,跑来问我为啥急得满头大汗,我说急着给娘送药,没船渡河。然后他让我晚上悄悄过来,说能让我过河。为了给你姥姥治病,晚上我半信半疑地来到了岸边,发现一小撮人正摸黑为我架桥,后来及时把药送了回去。这次除了感动就剩担心,担心他私自动用部队资源而受到处分。但也因为这样我们开始交往了,他不让我去看他,有时我会去河边,坐在远处看他训练,那时候的时光,真安静。”

  “那后来呢?”有人催促道。

  “再后来我们就热恋了,他说等退伍后他会留下娶我。只是好景总不长,那天傍晚,乡亲来医院找我,说我娘快不行了,让我想办法抓紧回去见面。我在河边急得号啕大哭时突然想到了他,于是不顾一切去部队找他,让他再帮我架桥渡河,只是这次他显得很为难,最后一咬牙还是答应了。然后他是拿了几个战友的背包绳把我绑在他的身上,背着我游过河去的!到了对岸他躺在黄沙里和死人一般,念及娘,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就跑回了家,只是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娘说完最后几句话就走了……”

  说完,老太太泣不成声,王英上前抱住她:“妈,这件事我知道,只恨当时我不在世,如果我在,姥姥绝对不会走这么早!”

  老太太擦干泪推开他:“儿子你别说这话,那村里都是我的至亲,前两年你辈分姥姥在浮桥失足淹死,你在不在世?”

  王英无言以对,只能说:“妈你别伤心了,姥姥我没照顾好,我好好照顾您赎罪成吗?”

  老太太笑了:“儿子,你先告诉我,我为什么伤心?”

  “因为我姥姥。”

  “你错了儿子,我是因为他。我怪他在那时候不敢为我架桥,在漩涡里挣扎着浪费了多少时间。其实我只是伤心过度需要发泄,他没任何的错。本来他应该连夜返队的,又担心我出意外只好留下来陪我,第二天部队派船过来把他接走,据说因此记了个过。把娘的后事处理完后,他也刚从禁闭室里出来,请了假专门陪了我一天,那天他对天发誓说,欠我一座桥。”

  群众席地而坐,静静听老太太诉说。有人搬来一把椅子,老太太坐下继续说:“写进县史的那场黄河水灾你们都知道吧,漫天的河水真像从天上来的一样,上面发出警报开始着手迁民计划,但故土难离啊!

  “所以全县百姓都自发去岸堤跟着部队抗洪,部队也是玩了命,延绵十多公里的岸堤一天就加高加固了三四米,到了吃饭时间,那帮舟桥兵用黄河水涮涮手,摸起几个馒头捏成蛋就往嘴里塞。尤其是到了晚饭时间,不少小伙子吃着吃着,一头栽到泥巴地里就睡着了。当时我负责医护,沿着岸堤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因为都是同样的衣服,又是同样的玩命。

  “两天后,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有几个战友,一个中暑的,一个吃了脏东西拉肚子的,他是腰疼,腰里缠得鼓鼓的用来护腰。打发完战友后,结果他变戏法般在腰里提出两条大鲤鱼塞给我,说是正宗纯野生黄河鲤鱼!国宴上都吃这种鱼!很难得的!说完还是不等我回话,跑远了。

  “原来他是装病,只为过来送鱼给我,现在两条鱼不算啥,在当时计划经济年代,两条鱼都能当大礼送贵人了!”老太太咂咂嘴,好像在回想当年的味道,“我把鱼带回家养着,等他来时炖了。别说,那个味道我这辈子再也没吃过。”

  “后来呢?”王英问道。

  “就在吃鱼的那天,我怀上了你。”老太太轻轻地说。

  全场都听傻了。

  王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妈,你说的是我爸?”老太太接着说:“嗯,他知道我怀孕后很高兴,说年底就退伍娶我。娘去世后我也没了亲人,除了他就是肚子里的这个至亲,所以我也很甜蜜地等待着。谁知,那年黄河性子太烈,夏天洪灾,冬天又来了场凌灾,大量冰块堵塞河道开始引起河水泛滥,我嘱咐他注意安全,他答应着去了,直到一个月后退伍那天我也没见到他。

  “我心想他可能是回家有事要处理,处理完就回来娶我,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来,我又想是不是他家不让他娶我?肚子越来越大了,我心慌了,于是我腆着肚子去了部队,部队问我是他什么人,我说是他未婚妻,然后团长和政委亲自出面接待了我。’问明白我身份后他们递给我一本档案,说他下水通淤时被湍急的冰棱子刺透身体,不幸牺牲,现部队已经将他定为抗灾烈士,请我节哀,我当场就晕了。醒来之后,一个战士找到我,说是他生前最好的战友,他一直想跟我解释件事,那次其实是他们连队正好要夜训盲架,并不是他专门为我架桥的,但出于虚荣心,他一直没好意思告诉我。但他却做到了一件事,就是还给我一座桥。

  “他生前一直请求父母出资建座黄河大桥,为此没少挨父母的骂。牺牲之后,他的父母来队办理后事时,顺便问了一下建座跨河大桥需要多少钱,巨额的成本令老人说不出话,临走前他们看到部队正在训练架设浮桥,跟团长说了一句以后还会麻烦部队的。团长说老人是烈士家属,只要部队能做的,决无二话。两个月过去了,老人雇了车队拉着浮桥段又来了队里,说麻烦部队帮他们建座浮桥,工钱他们给,就当圆儿子这个梦了。团长看着短短两月内苍老得不成样的老人,当场表示这座浮桥部队买了,以他们的名义来建这座桥。老人摆摆手说家里就他这个儿子,儿子没了,钱对他们来讲也就没意义了。

  “这座桥,就是他,现在应该这么说,就是你爸爸留下的。”老太太看着王英说,“你不是一直问你爸爸是谁吗?当时政委找我谈过,因为把你爸爸评为了烈士,所以请求我不要说出我俩交往的事,因为在部队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事情。后来又赶上文化大革命,我更不敢说了,怕被扣上腐蚀部队的帽子。慢慢年龄大了,你也成家立业了,就不愿再提他了。”

  “那我爷爷奶奶呢?”王英急切地问。“我托部队打听过,就在你爷爷来队建桥的前两天,你奶奶就去世了,你爷爷散尽所有家财后出了家,至于在哪里落发为僧,我也不知道。”老太太仿佛用尽浑身力气讲述完大半辈子的故事后,转身颤巍巍地离开了。

  “爹!”王英失控地跪在烈士陵园里,失声痛哭。

  下午的常委会上,全员一致通过建黄河大桥的决议。但黄南县属.于极度贫困地带,建这么座桥会透支全县财政,导致财政瘫痪。

  王英连夜赶到市里,坐在市长办公室说什么也不走,嘴里就两句话:“这次我就是来要东西的,我要给全黄南县的百姓要座桥!当年我爹当战士用命给县里要来一座浮桥,我现在当县长,若是为百姓要不来一座正儿八经的桥的话,我愧当父母官!我愧当他的儿子!”市长听完他的故事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办公室,王英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夜,次日上午,市长告诉他:“你回去吧,让县财政准备接款。”

  一年后,一座宏伟的黄河大桥横跨黄河凌空铺就,桥名就简单二字:舟桥。竣工通车那天,全县百姓放着鞭炮笑了,县长王英却搂着妈妈,看着桥泪流满面。

  父女情缘

  林静是一个跛足女孩,这天放学,她走出校门,看见一辆出租车半开着窗停在那里。她走过去,腼腆地对司机说:“师傅,我……我想坐您的车。”

  出租车司机姓郝,他带着歉意说:“哦,我交车的时间快到了,不能再跑了。”

  “师傅,我只坐一站地,就一站地行吗?”林静低垂着头,声音不大却言辞恳切。

  郝师傅不知怎地忽然想到自己的女儿,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说:“那好吧,快上车。”

  林静高兴地上了车。车子没走多远,她忽然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师傅,真对不起,我只有三元钱,就坐半站地吧。”郝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林静涨红的脸,知道她不是在说谎,便笑着说:“三元钱,够了。”

  “什么?起步价不是五元吗?”

  面对林静的疑问,郝师傅笑着说:“是啊,可你是第一次坐叔叔的车,叔叔今天给你打六折。”

  在公交站台附近,郝师傅把车停了下来。林静在关上车门时深深鞠了一躬说:“真是谢谢您了,师傅!”

  郝师傅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酸楚。从那以后,每到周末学校放学的时间,郝师傅便把出租车开到林静学校的大门口,林静也总是径直走向郝师傅的车。就这样,林静只坐一站地,郝师傅只收三元钱,郝师傅说永远给林静打六折。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林静读完了高中。那一日,林静背着比往常更加沉甸甸的书包上了郝师傅的车,一阵沉默之后,她心事重重地说:“师傅,我已经高中毕业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坐您的车了。”

  郝师傅伤感地说:“孩子,我知道,叔叔希望你有朝一日还能来坐叔叔的车,今天叔叔送你回家!”

  林静摇摇头,说自己只有三元钱,可自己的家离这儿有好几站地呢。

  “这次不收钱!”郝师傅边说边看看表,送她回家肯定会超过交车的时间,超时就超时吧,不就是罚点儿钱吗?郝师傅暗想。

  半个小时以后,郝师傅把林静送到了家门口。林静拎着书包下车,无限感激地跟郝师傅告别。郝师傅轻轻地叫住了她,并从车里捧出一只弥勒佛储蓄罐,说:“这是送你的礼物,叔叔希望你笑口常开!”

  林静诧异地接过礼物,然后朝着郝师傅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师傅。”看着林静一瘸一拐地走进居民小区,郝师傅失神地愣在那儿。

  一晃十年过去了,郝师傅还在开出租车。这天,活儿不多,他正擦着车,忽然听到交通音乐台播出一则“寻人启事”,郝师傅一听,愣住了,有人在找他!对方报出的车牌号和姓跟他完全一致。

  郝师傅和电台联系后,得到了寻人者的联系方式。两个人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了。那个寻人者正是十年前那个跛足女孩林静。初见之时,郝师傅已经不敢相认了,眼前的林静亭亭玉立,她的腿脚已与常人无异。

  林静轻啜了一口咖啡,动情地讲述了那段难忘的经历。

  林静的父亲也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每逢周末放学,父亲都会准时开车接她回家。那年,他们一家人回老家过年,为了多载些东西,父亲借了朋友的面包车。唉,天有不测风云,路上不慎与一辆大货车相撞,父亲当场身亡。就是那次,她的脚受了重伤。

  逐渐康复的林静一如既往地上学,周末放学时,她会习惯性地在校门口张望,从前父亲的车总会在她四处张望之时闯入她的眼帘,可是这已成为过往云烟。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在她父亲出事后半年吧,她猛然间看到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一动不动。看了车牌号,她可以确认,这辆车就是父亲生前开的那辆。她好激动,产生了一种错觉——父亲来接自己了!

  家里每星期只给林静五元钱,其中四元用作来回乘坐公共汽车,剩下一元是她的零花钱,这样,她每星期都把一元零花钱省下来,为的是用三元钱坐一站地,然后花一个小时步行回家。她觉得这样做挺值得的,因为那短短的一站地可以让她重拾有父亲的感觉,也足以勾起她对父亲的诸多美好的回忆。

  知道了这一切,郝师傅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林静忽然从手提包里拿出弥勒佛储蓄罐,郝师傅不无惊异地望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留着?”

  林静点了点头:“您知道吗?这些年正是它伴我走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我把我十年前的愿望储存在您送我的这只储蓄罐里了。”

  郝师傅疑惑地问:“什么?你的愿望?”

  林静回答道:“是的,我把我的愿望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这罐子里了,一直没有打开,现在终于找到您了……”

  郝师傅说:“孩子,我送你的这只罐子你真的从未打开过?”

  林静再次点了点头。

  “哦,”郝师傅似有所悟地说,“叔叔也曾把自己的愿望装在这罐子里了,当时希望你能打开看看,然后给叔叔回应呢。可是,你一直没有回应,我以为你嫌弃叔叔呢。”林静闻言,急忙将储蓄罐口朝下摇晃了好一阵子,终于倒出一张纸条和一个折叠的纸片。

  郝师傅和林静默契地分别拿起了纸条和纸片。

  郝师傅凝神一望,只见纸条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郝师傅,我好希望你做我的爸爸。我可以喊你一声爸爸吗?希望有一天我们再相见时,我能成为你引以为傲的女儿。

  林静郑重地展开纸片,原来是张存款单!存款单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孩子,这是你这几年坐车的钱和我女儿生前的零花钱,叔叔送给你算是提前给你贺喜了。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了我的女儿,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如果你愿意,以后每逢暑假,你就来坐叔叔的车好吗?

  郝师傅和林静霎时泪眼模糊,彼此深情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林静把头伏在郝师傅的肩上,如燕子呢喃般地呼唤着:“爸,爸爸……”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时间郝师傅哭了。

  永不飘香的桂花林

  木员外有四个儿子,其它三个儿子木老爷都很喜欢,唯独不喜第二个儿子。

  木二公子性格内敛,倜傥俊朗,不得父亲喜爱,却仍对父亲孝顺有加。

  一次木老爷重病,四子每日轮流喂药。这一日轮到木二公子,他刚将药端到床前,木老爷就将脸面对着墙说:“先放着吧。”

  木二公子跪在地上,流泪对父亲说道:“父亲不喜欢儿子,儿子也不知如何讨得父亲喜欢,但父亲切莫因此贻误病情。”

  木老爷这才将药喝下,仍是一脸嫌弃。

  到了晚上,木老爷突然病重高烧不退。木二公子不顾大雨,跪在院中向天祈求希望父亲康复,不知是不是孝心感动天,木老爷竟然奇迹般好转,木二公子却染了寒疾病倒床榻。

  家中管事对木老爷说:“二公子真是孝顺。”

  木老爷反而露出一脸厌恶之色,说道:“他只是装腔作势而已。”

  木二公子病好后心灰意冷,不久便向父亲请辞去游历山川。可是刚出去没一个月,木二公子就因为寒疾复发而亡。木二公子的尸体都没能被运回来,葬在临县的一片桂花林。

  不知何因,之后每年桂花开时便会花香十里飘满全城,而且常有人在林中见到一位翩翩美男子。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更是引来无数少女赋诗,可是终究未有人能得偿所愿。不少女子心中愤恨,骂木二公子无情。

  一晚,桂花林的主人看到林中有一俊美男子在赏花,便问道:“你为何不见那些女子一面呢?”

  男子叹道:“我不喜欢她们,要如何见她们呢?若是不喜欢一个人,又如何能得她欢喜呢。”说完便摇着头隐去了。

  一年八月,木老爷外出路过此县,途经一条小道时突闻花香沁人。木老爷看到林中繁花似锦,便想停车一探。下了车,管家说道:“前面便是三公子的墓冢。”

  木老爷犹豫了一下,走到一半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桂花林说:“风大易寒,还是回去吧。”

  第二天,桂花全部枯萎,桂花林再也没有开过花。

  爸,很抱歉,打扰了你二十六年

  石娃的床靠近大门,柴房旁边,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母亲身体薄得像纸一样,越来越没力气背他。在这里端屎端尿方便,气味也出得快,不至于弄得满屋子腌臜。在院子里剁柴,听得见喊。房门和大门并排着,开门见山,可以看见外面的晨雾飞鸟什么的,有时会有一只鹤停在对面池塘边的栎树上,神仙一样的身姿,让人眼里会崩出泪。石娃躺在床上看景,也不会太枯闷。太阳出来,热舌头样直接伸进去,屋里也不会太阴郁。父亲不在家时,石娃就经常看着母亲薄纸一样的身体勤劳地飘来飘去,看了很多年。

  母亲起初也不是那么薄,只是瘦高一点,头发黑鸦鸦的,耷在脸颊上。母亲的脸黑瘦,坚毅,并不粗糙的线条里起伏着粗糙的激情。她的血总是烦躁地热着,她的身子就是让血给烤干了。有一次吵架父亲这么说。

  父亲的一个师弟曾经和母亲好过。据说当初相亲时是两人一起去的,只是因为父亲高一点壮一点,母亲才跟了他,但是心里似乎对这个师弟一直怀着某种歉意。石娃四五岁之后,跑了无数的医院,家里搞得破破烂烂的,一向刚强的母亲精神也垮了,两人就好了起来。师弟起初和师哥一起在外面揽活,刻个狮子雕个石龛什么的,有一段时间打过墓碑,后来都没干了,一些年轻人起来了,手艺没他们扎实,可是脑子灵活,肯钻营懂设计,擅长利用他们不屑的电动工具,活儿做得快,他们就没了市场。哥俩就一起去采石场下料,把采下的石头根据需要切割和敲打成不同的形状。这是粗活,没什么技术含量,会抡锤会操作器械就成,许多时候都是抬抬扛扛,给石头装箱,然后指挥吊车上货。

  母亲一直和师弟好着,好得很烦乱,像吵架,这和母亲的性格有关,也和她的心情有关。

  有一次师弟很久没来,来了,母亲两句话又把他气走了。母亲本来在厨屋里烧菜,这时石娃就听到她甩盆子丢碗,接着风一样追出去。石娃先是闻到锅里的蒜薹嗞嗞飘着香味,后来香味变成煳味,再后来有淡淡的烟从墙那边漫进房间。他就直着嗓子喊妈。石娃的身体哪个地方都是软的,唯独嗓门浑厚结实。后来他看见母亲和师弟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母亲的表情很野,就像干了一件大活,又空洞又自信。石娃在床上看到她,眼泪流了出来,愤怒与自卑压得眼皮像有千斤重。师弟则低着头,浑身透着委屈和柔顺。那次之后,石娃就觉着,这个男人以后恐怕不会再来。果真,后来他就进了城,跟儿子住在一起,也找了一份工作。他们俩的事父亲很久之后也看出了一点苗头,但是家事繁杂,也没证据坐实,就不愿在这上面费心思。只是日月久了,两口子之间厌气得很,说话没有一点好颜色,常常夹枪带棒,连皮扯肉,最后两人眼里都呛出稀薄的泪水,擦都不用擦就干在火辣辣的眶子里。

  石娃夹在他们中间,日子很不好过,有时要屙屎屙尿,喊他们,他们也不理,只有拉在身上,他们才过来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接着快手快脚给他换洗。如果外面有太阳,会把他抱到外面的轮椅上。母亲会恨恨地说:“你怎么不死呢?”父亲会说:“怎么不死!”石娃一声不吭,那时他还小,也习惯了这种待遇。山顶上程老汉瘫痪七年,老伴和儿子不耐烦,连裤子都不给穿,在板床上挖一个洞,底下再放一个破脸盆,冬天屎坨坨变成冰块夹在两腿间,都不管。石娃从出生就躺在床上,十几年过去,还能保持起码的干净,父母已经付出太多了。不仅如此,他的床头还堆满了书,都是两位姐姐用过的破破烂烂的课本,还有小人书。他胸部以上部分还算正常,躺在床上很耐心地把这些书翻了无数遍,累了就瞪着眼睛望向屋顶。隔壁是厨房,中间一堵隔墙,灰色的瓦间结了很多蛛网,有的已经变成烟垢垂下来,一只六角形的笸箩高高吊在梁上,箩口盖着一层沉甸甸的蛛网。每年春节过后,母亲都会请一道符回来,连同少数的谷、玉米,有时会有土豆,一起吊到高处。有一年,土豆从笸箩里长出来,黄腥腥的嫩茎披头散发地垂下来,长势很茂盛。母亲就说:“咱家不会有什么喜事吧?”后来就听说二姐把自己嫁了,很热闹,酒席都是在那座遥远的沿海城市办的,没有惊动家乡任何人。知道家里穷,不方便,两位姐姐都自力更生,独自在外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石娃不能不想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没多久,那黄腥腥的茎叶忽然一齐干枯,接着就听说二姐离了婚,还和人扯皮受伤住了院。父母就着急,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急也没用,转年第二茬土豆发芽的时候,她又把自己嫁了出去。然后就行踪不定,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以后母亲就再不把土豆放在笸箩里。石娃大姐生得没二姐好看,二十四岁才跟了一个四川的打工仔。两人也没办酒席,只领了证,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很勉强。

  “原指望她们帮忙贴补一下,可不都是白养一场?”“指望她们?当初我家那么穷,还不是挟了最后两床新絮带到你家?”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女心外向,你这么巴望着就是错的。

  石娃渐渐能看清瓦底下的蜘蛛,能听到家蛇在墙角和横梁上游动的声音,能知道塘边栎树上的鹤掉了一根羽毛,能看到瓦上面伸过来的槐树枝和天上的流云……每每翻书累了,他就定定地望着屋顶,屋顶的瓦就像书页,被他一块块揭开,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在眼前……

  但是有时他也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像野兽那样咆哮,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他会持续不断地叫,脖子上的血管暴得老粗,鼻翼凶猛地张开着。这时候他就是一只不可理喻的兽,一只痛苦的兽,可是身体却躺在床上一丝一毫都动不了。他的母亲会站在床头,冷冷地斜睨着他,脸上挂着奇异残酷的笑容。母亲的头发显得更乱了,身体也迅速干瘦下去,却绝不阻止他。父亲会坐在大门槛上,身体向前使劲弓着,狠劲地吸着烟,儿子呐喊的身形体现在他身上,但他却是沉默。最后,石娃体力耗尽,脸色灰白,嘴唇哆嗦,上半身抽搐着,母亲却突然吼叫起来:“叫啊,叫啊,使劲叫啊!”石娃再也叫不出来,母亲的声音却因为拔得太高而变了调,像镰刀刃一样锯人的心。

  有一年两个姐姐和姐夫都约好了回山里过年。石娃头天刚刚发作过,脑袋上一片青肿。先是母亲拿起床头的书抽他脑门,后来父亲冲进来,夺过去继续抽他脑门,一下比一下用劲。石娃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最后还是母亲再一次把书夺回来,摔在父亲脸上,才停下来。

  大姐家的还是原来那个姐夫,二姐带回的男人不知是第几任。他们围坐在堂屋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话。最初他们打算把石娃装进轮椅一起入席,石娃铁青着脸不肯,就由他躺着。大家心里都有一种不满。先还是谈外面的经历与见闻,后来就谈石娃,他们一点都不怕石娃听见。“怎么这么犟?”“隔一个月就发作一回。”“脑子还清醒?”“书上的字全都认得,乘方开方都会,身体要好读书没问题。”“就是一个活鬼。”“死掉我们就省心了。”“我们老家有一家人,两个儿子都是傻子,老大傻得很老实,成天坐着不动,让他做点什么,完了他又回到那把椅子上。老二武气,精力充沛,整天大喊大叫,疯跑,还有破坏性,拔人家篱笆毁人家庄稼,把小牛从悬崖上推下去,把小孩往刺窝子里踢,那家人后来就把老二乱棍打死了。上面来人调查,村里都帮他们圆谎,说是从高处掉下来的。那日子过得叫遭孽!”“也有人叫我们不给他饭吃……”

  大年夜,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坐得很晚。外面飘着雪花,母亲热了点鱼丸端给石娃,还把他抱起来靠在床帮上。“拉屎不?”石娃不做声。“吃吧。”石娃不动也不做声。母亲就着了火似的踅进厨房,拿来一把盛饭的木勺,直接插进石娃嘴里,撬开,塞一块鱼丸在他嘴里。拔出勺时看到他嘴唇流出了血,一滴,迅速凝在那里。“趁热吃,鲩鱼刮的,味道好。”母亲说完就走了出去。石娃虽然手臂没什么力气,吃饭倒还没有问题。过一会大姐进来,瞄弟弟一眼,肉丸还在他牙齿和嘴唇之间,既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用手摸摸床头的碗,还有温热。“你吃吧。”石娃目光直视前方,不理。姐就说:“要不我给你换换别的?”石娃还是不理。姐就厌烦地叹息着回到火塘边,对大家说他的表现。“别管他。经常这样,自己会转弯。”“也不死,害人!”

  转钟之后,放一挂鞭炮,大家相继安歇。照规矩,这一夜家里所有房间都是不关灯的。天蒙蒙亮,远处传来鞭炮声,父亲披衣起来,捏了一挂鞭炮到院子里,抬头迷惘地望望灰沉沉的天。冰冷的霰雪洒在脸上,他掏出纸烟点燃,却发现脚下皑皑白雪中犁出一道尺余宽的黑沟,因为有新雪补充上来,不是很明显。回头,却发现儿子的房门大开,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床上,床上好像空着,被子掉在地上。父亲从石阶跳上去,一看,房里没人,转弯进厨房,也没人,出来对着雪沟搔了搔额头,目光望出去,雪沟一直伸向外面的小路。回来看看门上的插销,抽了两口烟,插销离地一米多,这个鬼东西是怎么打开的?转身回房,正准备喊醒老伴,却见她站在床下穿衣服,脚尖踮着到处找鞋,头发蓬乱,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唠叨:“不知怎么,心里乱糟糟的。”那一刻,父亲的喉头突然硬了。

  两人打着手电,踩着雪沟,穿过三道田埂,找到池塘附近。那里有一个半米宽的排水沟,原来上面架着四根小碗粗的木头,牛踩断一根,土质松软被人踩掉一根,等于一条小路缺了半边。雪沟到这里中断了,水沟那边一排灌木,间生着苇子和棘刺。两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到池塘边,雪茫茫地下着,手电光孤独地游来游去,塘水黑沉沉的一点动静没有。塘边那棵几百年的大枫树和他们一道静悄悄地伫立着,山那边密密匝匝地传来喜庆的鞭炮声,天空越来越亮。三片枯红的枫叶排着队相继掉进塘里,母亲身体抖了一下,说:“他不在这里。”两人又往回找,在那条水沟边停下来,发了会呆,父亲手里的电筒向割过的稻茬和底下的积水里扫去,收回来又在灌木和刺丛里扫了一遍,却正好对上一双睁得大亮的眼睛。

  石娃爬到这里遇到了困难,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两根木头上挪过了上身。下身软绵绵的,他没有办法控制,为了保证不从上面滑下去,他经历了一生从未有过的艰难,但是最终他失败了。如果他顺利通过,池塘就是他的归宿,如果他掉到下面的水凼里,也会冻死。他最后向前使了一把力,身体就势向前滚,落进了刺丛。

  父亲赶紧把电筒递给母亲,勾腰,探下去拉。拉不动,刺藤把石娃缠住了。于是母亲也蹿了下来,她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也被干硬的刺藤缠住。母亲从石娃脸上扯下棘条,皮肉拉起寸余长。石娃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母亲开号:“你这个挨千刀的鬼呀,想死也不死得利落一点!你哪里是想死,你就是想怄死我,让我这一辈子不得安生啊,你心怎么就这样狠啊……”一边诉一边把头往儿子身上撞。新年的鞭炮声山前山后响成了一片。

  那年石娃十六岁。

  姐姐们回城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合家团圆被石娃搅得很难堪。心高气傲的二姐说再也不回来了,又于心不忍,补充一句说:“妈没事可以去城里散散心。”大姐不做声,她条件不好。

  师弟进城有些年了吧,山中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的。春暖花开时节母亲便也进了两趟城,但不是师弟所在的城市。先在二姐那边,那地方远,后在大姐那边,不太远,都是待没几天就心慌慌地打转了。第二次从大姐家回来,除了带回两蛇皮袋并不旧的旧衣裳,进门就使劲拿条毛巾抽打身上的灰尘,其实没什么灰,还当着父子俩丢下一句秤砣似的话:“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于是再也没有出门,心情也从未有过地松散下来,做事也细致柔顺了,但是里面却多了一种让人忧心的慢,好像再也提不起心劲来。石娃就觉得母亲真的老了。但是父亲有另一种喜悦,说:“你妈现在就跟年轻时一样。”石娃想象不出风风火火脾气暴躁的母亲年轻时会是什么样,他只是觉得,父亲也老了,尽管身板还是那么宽厚。每当那种可怕的孤寂与绝望淹没他的时候,他就对父亲说:“背我到山上去。”父亲把他背到屋背后那片竹林子里,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馒头石,很光溜,石娃就躺在上面死命地鬼哭狼嚎,吼完了,父亲说:“回吧?”“回。”

  石娃二十岁那天,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里面一点小香葱,两个鸡蛋,蹾在面前。“吃吧,多活几年,把我们骨头都磨成灰了,你再死。”母亲说这话时,没有以前那股狠劲,但是有怨恨。

  石娃不死,他记得母亲拿头撞他的情景。他现在不怎么孤寂了,蝎子在床沿上走动,爬过他的手背时会翘着凶险的屁股与他打招呼,燕雀无意中钻进房间,会红着脸对他道一句问候。他知道外面的鸟每天都像人一样拉闲话,树和树之间也是,床底下的豆苗和菜籽生长的声音像一种音乐。他还听到另一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一边是生机勃勃,一边是死气沉沉,一边锐意拔高,一边纷纷倒落,那是万物生灭,一往无前的宏大交响。也许,这就是人得以活下去的根本理由。

  有时父母也会产生一些有趣的争吵。“怎么拿回的钱这么少?”“腰疼,蹲下去就难起来,活干得少。”“今天是不是去镇上了?”“去了,押货嘛。有的司机半路上把好石料卖给别人。”“不会是送给发廊小姐了吧?还腰疼。”父亲挥手:“有这个力气!”母亲就拿拳头擂父亲依旧结实的胸膛:“你有的是力气。”“懒得跟你说。”“跟我在一起你就没精神,你招呼着,哪天鸡巴都烂掉!”

  师弟回来那天母亲正在打扫猪栏。师弟头发白了不少,怯生生地提着点礼品,穿一套半新的酱色西服,里面却穿着秋衣,底下穿着球鞋,因为身材不高,整个人有点拖沓。石娃歪在屋檐下的轮椅里,迷迷糊糊先看见了,便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母亲捏着条帚愣在那里,然后就很激动,提起猪栏门,塞进槽口,放下时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然后两人都慌手忙脚地从侧门进了厨房,母亲一边舀水急急地洗了手脸,一边刷锅生火,准备给师弟下面条。师弟说不用了,从镇上来,先吃了两碗卤豆腐、三根油条,肚里闷满。母亲执意要下面条,还到鸡窝里找鸡蛋。这么拉拉扯扯着,忽然静下来,又忽然有粗鲁的撕拉衣服的声音,然后是母亲的哭声:“你怎么这么久不来呀?”师弟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又是推动桌凳的声音,两人似乎为什么努力了半天。“上次你来,我还有,这次你来,都停好几年了。”母亲又哭,师弟叹息着。

  “干得很,要不算了。”石娃听到母亲在那边说。师弟说了句什么,母亲道:“来吧,谁知下次什么时候。”“……”“用色拉油。”“石娃不会听见吧?”“这孩子现在成天迷迷瞪瞪,也不说话,只怕脑子都有问题。”“这种病熬不了几年。”“二十多年!这不还好好的?”

  然后他们都来了高潮,都痛苦地呻吟着。母亲又哭起来:“我这过的什么日子!”师弟没等师兄下班回来。“不见了,师哥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见面也不好意思,就说我忙,问候他。”又说:“如果不是孩子拖累,师哥进城打工能挣点钱,那里工价高。”师弟匆匆出来,出院门瞄了石娃一眼,正碰上石娃猫一样意义不明的目光。师弟吓一跳,腿一别,差点摔倒。母亲送出来说:“走啦?”师弟也不回应,急忙离开。

  那次之后,母亲下身就开始流血,也不看医生,自己找了点旧棕绳丝瓜壳,烧成灰用酒服,父亲问起,只说身上不干净。渐渐就手酸脚软干不动活,让她去镇上瞧病,她就吼父亲:“你有钱?”等到实在不怎么能动,去医院,医生说子宫都烂了,回家吧。石娃躺在床上,有几次看到母亲挣扎着提了血裤子去池塘里清洗,后来就栽在塘边的荸荠田里死了。她是头晕得很,本能地知道不能栽到塘里,塘深,水又寒,下去了就准起不来,使着最后一点劲往旁边一歪,结果还是闷死在荸荠田稀汪汪的泥水里。她是想翻身的,可是翻不动。

  大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很落寞,说是正和姐夫闹离婚。二姐没回,说是去内蒙开煤矿,忙得很,只在大姐手机里发了一张满是花圈的图片,让给父亲看,算是尽孝。

  母亲走后,这个家就陷入从未有过的荒凉之中。采石场那边的活儿干不成了,家里几亩田还要侍弄,父亲忙里忙外,还是料理不抻,原来母亲即使病着,也做着好多事。这个女人,一生不易。

  “咱们爷儿俩,可怎么过呢?”父亲抖着两手走来走去。父亲只能跟石娃说话。石娃不做声。荒凉就像两只冰凉的脚片,在他胸口踩来踩去。当一个人走了,屋里到处都是缺口和阴影。

  办丧事家里卖掉了一大一小两头猪,鸡也很零落,没人照管,让黄鼠狼叼走了好几只。有一只躲到石娃床下,一只眼睛贼亮的黄鼠狼赶进来,咬住脖子拖走了,青天白日,嚣张得很。只有一头老黄牛还在,黄牛站在场院里拉屎的时候,父亲找来箢箕盛着,然后站在旁边眯起眼睛发愣。有一坨牛粪稀稀拉拉挂在箢箕的篾系上。牛拉完了,等了半天,不解地斜睨着主人。石娃看着纸烟上的灰笔直地保持着烟的形状,然后突然掉下,落在父亲脏旧的解放鞋上。

  “你妈她,就这么走了。”晚上父亲坐在儿子床头,抹着褶子里的泪水。他没有哭,是皱纹里不由自主有水。默默坐了半天,方回自己房里。

  “石娃,你要是个傻子,我们早把你弄死了。”另一个晚上,父亲说。石娃感觉心脏异样地跳动了一下。他的心脏越来越弱,有时觉得气都吐不过来,但是他不说。

  然后又一个晚上,父亲又道:“你师叔那次来,其实我知道。我是回来取点东西,碰巧赶上,我想只要你妈心里好过些,怎么都好,就又回了采石场。”

  又一个晚上,石娃突然说:“我们进城。”父亲搓着粗糙的大手,既兴奋又犹疑,他也在琢磨这件事:“现如今大家都往城里挤,城里不好谋事,我搬了半辈子石头,累活也做不动了。”

  但是父子俩还是下定决心去了大姐所在的城市,哪怕只是待一段时间。牛卖给邻居,房子也交给别人照看,田也交给别人。

  一个没有女人的家,没有活气,人待在里面,心只会越来越凉。

  石娃二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六十一岁,他们进了城。

  出门前,父亲让大姐给他们租了一间房,还从旧货市场买了一辆车厢在前面的旧三轮车。出门时他们就带了两床被、几件换洗旧衣,还有石娃锈得很厉害的折叠式轮椅。

  出租屋所有门窗都刷成廉价的红色,两排平房,夹在城市的城中村里。周围都是手艺人、打工者、推销员、做小生意的,还有小偷和一些只在夜晚上班的时髦女子。大家共着一个狭长的小院,每一户门前都搁着一只煤炉。因为空间小,屋里没有专设的厨房,客厅更没有。

  一进城,城市的喧嚣与空气的污浊就让石娃的心脏痉挛起来。进了小院,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加重了他的难受。这些他都预见到了,他经常看到自己面前一条深远幽暗的路,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是意料之外,因此他只有痛苦地忍受。

  父亲一脸腼腆的笑容。换一个环境,他觉得舒服多了。尽管女儿对他们的到来显得有些不耐烦。她是怕父亲百年之后,残废弟弟粘在自己手上。别人残废还能照顾自己,他残废得太彻底了,一杯茶都端不平。她过得也不顺,实际上已经和男人离婚,可是因为房子和孩子的问题,两人还纠缠在一起,又各自半心半意地在外勾着另一个,见面天天吵,感情上却又割舍不了,这一个乱,外人是体会不到的。

  “我打听过了,福利院那边不接收,寄养可以,但是每月的费用我们都出不起。”那回大姐过来谈石娃的事,父亲苦笑:“我现在还能动,先自己带着。”大姐脸色就有些难看。

  父亲每天蹬着三轮车外出收荒,天气好的话会带上石娃,在轮椅脚踏底下装一个三角架,一头拧在三轮车后轮上,他走儿子跟着走。天气不好,石娃就锁在屋里,中午父亲没回来,他便饿着。如今收荒的活路也不好做,有时能收到一点东西,有时什么都没有。没多久,房东请他们搬家。原因有二:一是收购回来的废品堆在狭小的院里,让大家觉得很不方便,还有气味;二是背在身上恁长,放进轮椅变成一团的石娃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有一对小夫妻带着两岁的儿子,那孩子一看到石娃就吓得哭,尽管石娃的脸基本还算英俊,也干净,而且总是对他谦卑地笑。

  父子俩就搬到城市边缘,租了人家一个搭盖着石棉瓦的披厦。父亲在旁边空地上用砖码了一间小屋,用来堆他捡回的瓶瓶罐罐。又垒了一个灶,烧饭。父亲没有告诉大姐。“你妈说得对,人啊,走哪里都要靠自己。”

  现在父亲每天晚上九点出门,穿一身蓝大褂,带一副长火钳和一个自制的铁钩,转钟回来,翻垃圾桶,能捡到一些东西。有时回来也对儿子说说外面的见闻,比如某某大酒店和政府挂钩,生意好,连垃圾都有人独霸,里面的名酒瓶专门有人收购,很赚钱哩。某某婆子顺手收人家衣服鞋子,被一个女人发现了,那女人好恶,打得她头破血流。某某某背驼得脸快探到地上,儿子不养,一个人住在桥洞里,迟早会死在里面。老某和老某捡渣货捡到一块了,双方儿女还给他们举行婚礼,唉,听着有点笑人,可也是一片孝心。某某地段发生了黑社会械斗,两帮人带着刀枪,一时打起来,立刻倒了好几个,吓死人。某某会所被警察带走了十几个吸毒卖淫的。某某公园旁边的密林里有站街女,见到单身男人就招手。一个男人在街上拖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乱打,那女人正会网友被他捉住了……石娃听着,并不做声。他的心好像被野火灼痛了,这是一个和他静止的身体全然不同的动态世界,到处都是骚动的、奔突的力量,但是里面却有着相同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经常躺在馒头石上鬼哭狼嚎。他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个世界。不仅理解,他还具备别样的能力。

  有一次父亲出门时,石娃说:“你别去了。”“不出去吃什么?”“那你先给我买一卷绷带还有云南白药回来。”“做哪样?”“我背上的疮破了几个。”父亲便不满地嘟哝着:“疮嘛,要绷带做什么,当衣服穿?”出了门。石娃追着说道:“有用,先买,别忘了。”

  父亲回来有点早,石娃还在灯下看一本发了霉的杂志,类似的旧书报他的床下塞了不少,都是父亲收回来的。三轮车咣当咣当响,快要散架似的,父亲进门坐在儿子对面的床上,带进来一股辛辣的油腻腻的酸味。以往他进门之前都要在外面的水管下洗净手脸,脱下蓝大褂,拍打拍打身上,这次没有,大褂撕破了,一根布条拖到地上,额头血糊糊的,没再淌血,但也还没完全凝固。父亲一坐下就发愣,石娃静静看着他,有顷,道:“没忘记买白药吧?”父亲从迷惘中醒过来,手伸进外套荷包里,摸出一卷绷带。白药他没买,嫌贵,买了一包消炎粉。“叫你别出去你不听。”

  看父亲洗净创口,给自己上药扎绷带,石娃道:“以后你带上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愣住了:“为什么?”石娃道:“他们都还是人,不是畜生。”“可是有的人比畜生还恶!”石娃不响,望着低矮的石棉瓦上白发一样蓬下来的玻璃丝。这些玻璃丝和老家屋顶的蛛网太相似了,长久盯着它,他对城市也有了透心透骨的了解,以他自己的方式。

  父亲真的老了,旧伤折磨着他,腰背不再挺直,无以言说的孤独从身体里溢出来。他需要一点别的什么,石娃看在眼里,可是不说。事实是,现在父亲对儿子有了依赖,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只要天气好,出门都会带上石娃。儿子进城之后再没有鬼哭狼嚎过,父亲开始担心。

  石娃的情况越来越糟,衰弱的体力已不允许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发泄。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但是它竟然还断断续续跳着。他的头有时因为缺氧而陷入难以形容的痛苦中,伴随着更难形容的撕裂般的幻觉,里面全是丑陋的动物在蠕动,那简直就是酷刑,但是他不动声色。

  幽暗的路灯下,父子俩守着一个垃圾桶,父亲捏着火钳捣鼓,石娃望着某一家亮着灯的窗口,看一个女人探出身体收衣服,道:“你没拿过别人衣服?”“没有。我胆小。”“胆大会不会拿?”“上次你大姐打电话来,让我去收一些旧衣服回来,我没去。她问我们现在住哪儿,我也没说。”石娃没做声。父亲又道:“我认识一个收荒的老汉,七十多,不久前被车撞死了。这老汉有五个孩子,他们大了之后都有自己的家,老汉单独一个人住在门面里,不靠他们任何一个。每年春节全家团圆,他会给三个儿子每人八千,两个女儿每人五千作为压岁钱。人家活得多扎实!”父亲脸上现出憧憬的表情。父亲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他很能挣钱啊。”“我们挣不了钱,可也不能拖累别人,你说是不是?”

  石娃眼里忽然涨满了水分,他用手背擦着,水又漫了出来。

  石娃知道哪里能捡到东西,这很奇妙,好像是命运给他的一点微弱的补偿。当父亲在这里掏挖,他会让父亲火速拐弯去旁边一个不大的酒店,他们到达的时候,服务员们正连同薄膜桌布卷着塑料杯什么的往一个垃圾堆里扔,数量还不少。这就是他们要的。经过一幢新楼,石娃说等一等,父亲就停下来,这时门洞里出来一个身上满是灰尘的人,东张西望,一看到父亲,便招手,说是家里刚装修,一大堆废品要处理。这样的事情经历回数多了,父亲便问儿子:“你怎么知道?”石娃回了一句很玄奥的话:“我就是每天看着那些蛛网,看着看着就走进去了,然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石娃苦着脸,他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他能回报父亲的也不过如此。他的心脏越来越弱。

  他们经过某某公园,旁边的林子里真有一些身份不明的女人在那里徘徊。石娃问道:“她们都是做那个的?”父亲的笑容有点诡异,又有点不好意思:“不全是。不过价格很便宜。”石娃便不再做声。父亲并没有十分老,他想起母亲,他知道生活会粗糙到何种地步。活着已经很难。

  那天父子俩在外吃了两碗麻辣烫回来,心情还不错。因为住在城市边缘,他们要经过一个绿化带,闹市区寸土寸金,这里地皮相对闲散,就依着地形种了许多树和花草,比较冷清。一个弯道过来,垂柳会拂在人脸上。石娃傻傻地张开嘴,让柳丝轻轻抽打他的嘴唇。

  父亲停下来,苍白的路灯下,一个闪着光的物件吸引了他。捡起来一看,是一个不大的镶满水钻的钱包。打开,里面竟然还有三百多块零钱,还有一张大头贴,是一个脸上还带稚气的漂亮女孩。

  看起来运气不错,父子俩相视而笑,钱包就由石娃拿在手里。前面矮黄杨上又看见一块布,撕烂了,他们猜想可能是一条暗绿色的薄纱裙什么的。父亲的表情暧昧地迟疑了一下,把它搭在手扶的横杆上,当抹布也好。夜已深,偶尔有一辆车从弯道疾驰而来,迅速消失。

  离他们住处不远有一线两米高的墙,原来是配合开奥运会而沿路修建的,为了遮住后面村落的零乱,上面还有福娃图案。如今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一堵断墙前面丢了一个大垃圾箱,旁边是一口茂生着水藻的野塘。经过那里,父亲习惯地停下车,捏着火钳和铁钩走过去。石娃则坐在轮椅里,对着远处的灯光摩挲那个闪闪发光的钱包。掏了半天没什么收获,父亲怀里的手机却响了,是二姐打来的。母亲过世之后,她就没和家人联系过。二姐很神秘。

  石娃茫然地四望着挨挨挤挤的楼群,纷繁的色彩与喧闹的人声让他感到疼痛。那双黑眼睛落在他身上,先前的尖利与嘲讽没有了,变得坦然而亲切。

  那双眼睛向他靠近。

  他闻到蛋糕与披萨香甜的味道,还有女人身上柔软细腻的香味——他在两个姐姐身上闻到过,但是这味儿比她们更轻柔,带着水的清新。

  转过头,一个秀发披肩的女子立在面前,那张脸似曾相识,和他看过的许多封面女郎的脸重叠在一起,但是更具体生动,带着现实的咄咄逼人。他的视线变得十分混乱,还有惊慌。

  女子冲他忧郁地笑笑,把一袋点心轻轻放在他怀里。点心还是热的。石娃又一次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头晕得厉害,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水钻钱包里的大头贴。她们长得很像,只是这张脸更成熟,混合着拒绝和无奈的表情。石娃的智力从来就没有问题。

  “想起来了?”女子把一只手放在石娃瘦得可怜的肩头,她身上的清香与胸前粉红钩花围巾的复杂花饰便如滔滔之水涌入石娃的感官,他的眼睛鼻子甚至嘴巴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任何细节都注意不到。

  “那些人都是什么人?”石娃终于接着了上次的画面。如果他的身体反应更正常一点,女子就会发现,他全身都在发抖。“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可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子,想要过好日子,就只能去巴结他们。他们羞辱了我,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游戏,但是还没完。这个世界纸醉金迷与残酷无情的另一面,你永远不会懂得。”女子低声道,握一下小拳头,像给自己打气,然后如同来时一样,突然飘然而去。她的背影仿佛那晚路灯下的柳丝,说不出的柔美与忧伤。但竟也是高贵和艳丽的,是骄傲和冷漠的,如同所有年轻貌美又要和命运搏一搏的女子,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石娃想起他二姐。两人都一样漂亮,一样神秘,时而风光无限,时而一文不名,可是揭开这一层假面,也许她们经历的都是落魄与飘零。

  一个声音在内心里自问自答。“石娃,你怎么不死呢?”“我也不知道啊。我想活。”“你活得累吗?”“累了,可是我想活。”“为什么?”“因为……”石娃看到满世界都开着雪白芬芳的花,像那女子俏丽的脸,像她娇媚的肉身。她一直在怒放,面对着这个世界,如此热烈,不知疲倦。虽然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但是她们始终在。

  那晚回家,石娃一直自言自语,然后看着屋顶闪亮的玻璃丝,他的一生慢慢变成蛛网,伸展开来。他听到鸟语,听到蛇在爬行,听到白鹤羽毛落地的声音,他理解了这个世界。

  他没有吃那些糕点,吃不下,也没再吃饭。他的心脏费力地挣扎着,想走出命运的泥沼。他想自己撑不了几天,用不着这样,但是他还是做了,他希望保有这最后一点尊严,并把它带走。

  “爸,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二十六年。我坚持活到最后了,你也要做到。我走后你就会好起来。”这是石娃说的最后一句话。

  葬碟

  清同治年间,德州一条巷子口新开了个卖糖泥的摊位。摊主是一对母女,母亲身子骨弱,活计主要是闺女碟儿做。只见糖泥盛在一个碟上,碟儿用小勺子舀出一点,放在毡板上,然后斜风细雨画几下,一幅活灵活现的糖泥就画成了。

  这天晌午,打东头来了个公子哥,叫马蟀,一手捧个蟋蟀罐,一手捏着个对嘴的紫砂壶,浮言浪语的,走到糖泥摊前,嬉皮笑脸地盯住碟儿问:“我说小姐,这糖泥怎么卖?”碟儿见这阵势,不免有点慌,说:“随客官的意,一支、一支两个铜钱。”

  马蟀皮笑肉不笑,吸了口茶壶里的水,假装呛了一口,“噗”地喷了碟儿一脸。

  “哎呦!”马蟀扇了自个儿一巴掌,喊了声,“我的乖乖,怪我不小心,来,这就帮你擦擦。”说完,他掏出一块汗帕,往碟儿脸上抹去。

  碟儿愣了会儿,又见这脏手往她脸上摸来,“哇”地哭开了。

  碟儿娘本在病床上躺着,听到动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挥着扫帚骂道:“哪来的没教养的臭小子,给我滚!”打得马蟀步步退后,撒腿就跑。

  待那马蟀逃没影后,碟儿娘瘫软在地,喘着粗气说:“碟儿,我们漂泊到此,本想过安稳日子,可我这病,怕是撑不下去了……”

  碟儿赶紧握住娘的手说:“娘,你别说胡话啊!”

  娘擦了下碟儿的眼泪,说:“碟儿,我知道你怨恨你爹抛弃了咱娘俩,可为娘只能告诉你,要怪就怪十八年前的那场大洪水,冲散了我们。你爹只留给我一个海家的碟盘,你可千万别丢了。”

  碟儿哽咽道:“娘,你别说了,我这就去找大夫。”

  大夫替碟儿娘看了病,便把碟儿叫到了屋外,说病人身子太虚,又动了肝火,胸间正压着个瘟块,如果有野参当药引,煎一锅药喝下,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化了这瘟块,说完给碟儿开了方子。

  碟儿扫了一下四壁,空空如也,拿什么去买野参呢?她只好瞒着娘,先去“齐壶堂”参店问问价。齐掌柜说,一株参要十两银子。碟儿记下,偷偷把母亲视作珍宝的碟子揣在怀中,她要拿去换钱买参。

  可德州这么大,碟儿一家家古玩店问过去,竟然没人要收这个碟。碟儿正心灰意冷,突然猛一抬头,见拐角处有个小店,挂了个“碟千寻”的招牌,她便走进去碰碰运气。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凑眼一看,碟上的图案是庄生晓梦,碟底落款则是——凤池!

  伙计问她:“论碟色,也算上上之作,你要卖多少银子?”碟儿神色颓丧,说:“我不知可卖多少,但十两是要的,那是治病钱。”伙计心软,自作主张,真给了她十两银子。

  碟儿拿了钱,一溜小跑去齐壶堂取参。齐掌柜瞧了眼主顾,欺碟儿不懂参,干脆来了个“掉包计”,把野萝卜仿制的假参卖给了她。

  碟儿哪知中计,赶紧回家按大夫开的方子,煎了药给娘喝下。不料娘喝完就犯困,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晨起,任碟儿怎么叫,娘就是不醒,一摸娘的身子骨,早已冰凉。

  大夫闻讯赶到,检查了药罐,直摇头:“姑娘,你没银子买参,也不能拿个发霉的萝卜当药引啊,你娘身子弱,喝了这哪受得了?”

  碟儿一听,犹如晴天霹雳,她气不过,拔腿来到府衙击鼓鸣冤。见了知府马温良,碟儿叩倒在地:“大人,我要告那齐壶堂草菅人命!”

  马温良一拍惊堂木:“好你个弱女子,无凭无据状告他人,是不是要诈取齐壶堂钱财?真是好大胆,先打二十大板,再另行关押。”话音未落,一干衙役上前,拖住了碟儿。

  原来齐掌柜听说出了人命,早早疏通好了关系。

  再说那“碟千寻”的伙计,私自收了碟后,等掌柜海练安回来,本以为会挨骂,哪知海练安一见到碟子,一下子怔住了,忙说:“这是葬碟啊!快告诉我卖碟的是谁?身在何处?”

  经过一番周折,海练安终于在大牢里见到了一身血污的碟儿,忍不住一阵心疼,自报家门后,他问:“姑娘,能告诉我那只碟子是从哪来的吗?”碟儿苦笑:“掌柜的是想反悔是吗?十两银子已经打水漂了。”

  海练安忙解释道:“姑娘,你误会了,你有何冤屈,何不一吐为快?”待碟儿把遭遇讲完,海练安惊呆了:“你娘是不是叫若晴?”

  碟儿并没有惊喜:“掌柜的姓海吗?难怪会知道若晴二字,可是,娘已经死了。”

  原来,海练安就是碟儿的亲生父亲,这碟恰恰是海家的传家宝。说起这碟的故事,是这样的:

  海家祖上以制陶为生,曾为朱元璋的马皇后制作“葬碟”。相传马皇后喜爱下厨,对盛菜的器皿很讲究,于是选中凤池窑专门烧造器皿。马氏死后,凤池的能工巧匠奉命用一种特殊材质——“恒温玉石”为马氏制作一种特殊的盛器作为陪葬品,就是葬碟。

  葬碟表面虽与陶瓷无异,却有神奇的恒温效果,碟上所放食物历经数月仍新鲜如初。

  后来,海家先人探得一个可怕的消息,朝廷要杀了凤池工匠为马氏陪葬,寓意在地底也当鬼工,继续为马氏服务。惶恐之下,海家先人偷了一只碟,想方设法带出去给家人,作为纪念。果然,当最后一个葬碟完工,凤池一夜之间连同那些工匠,都没了踪影。

  海家后人守口如瓶,把碟视为传家宝。到了海练安这一辈,海练安将碟交给妻子保管,可一场洪水过后,海练安与妻女走散。为了找寻妻女和碟,海练安开了这间小店。

  海练安心里明白,要救女儿,必须得给“吸血虫”马温良送礼。于是,海练安忍痛割爱,把碟揣上,来到府衙后院。

  听了他的诉说,马温良轻描淡写地说:“诬告罪可罪责不轻啊!”

  海练安把碟呈给马温良。马温良细细察看这碟子,当他反转碟底看到凤池二字时,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这可是传说中的凤池葬碟?太、太精致了……海掌柜好诚意,什么事不好说?”话音未落,马温良一挥手,便让衙役开牢放人。

  话说回来,这马温良膝下有一子,正是调戏碟儿的马蟀,人如其名,马蟀酷爱斗蟋蟀,对蟋蟀娇宠得不得了,就连蟋蟀的吃食也极为上心,不是新鲜蔬果就是新鲜虾肉吃粮,而且万万不可隔夜。

  听说老父收了一个有恒温效果的宝碟,马蟀当下就抢过来。有了这碟,放上蟋蟀五六天的吃食也不会坏。可马蟀没料到的是,这一碟香酥可口的食物,竟引得那窗外的云雀时不时钻进来偷食。

  马蟀那个气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天,马蟀做了一碟精肉,掺着一包砒霜放在窗前。不出所料,没多大工夫,那云雀就一只只被撂倒了。马蟀大仇已报,哼着小曲,提着罐子又去虫市了。

  马温良趁儿子不在,偷偷把宝碟给拿了回来,洗了洗,把齐壶堂新送来的阿胶膏盛上,享用起来。可不幸的是,马温良刚吃了几口,就腿一伸,两眼一闭,不动了。

  马蟀一回来,见老爹暴毙身亡,吓了一跳。忤作一验,说是砒霜中毒。看来这碟果然灵透,拌了砒霜的鸟食早已将毒素渗入了碟体。

  马蟀哪敢说是自己拿碟子去毒了云雀?

  最后,罪魁祸首就只能是那碟上的阿胶膏了,送膏的齐掌柜百口莫辩,白白折了身家性命。

  再说那海练安,终与碟儿相认,父女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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